第五章

拉姆齐夫人抬起头,望见威廉·班克斯和莉丽经过窗前。“如果明儿天不放晴,”她说,“还有后天呢。现在……”她边说边在心里思忖:莉丽那双斜嵌在苍白而有皱纹的小脸蛋上的中国式眼睛挺秀气,不过要一个聪明的男人才会发现。“现在站起来,让我量一量你的腿。”因为,也许他们明天会到灯塔去,她必须看一看那袜统是否还需要加长一二英寸。

她嫣然微笑,因为这时在她脑袋里闪过的可是个好主意——威廉和莉丽应该结婚。她拿起那双混色毛线袜子,袜口上带着十字交叉的钢针,去量詹姆斯的腿。

“亲爱的,站着别动。”她说。出于嫉妒,詹姆斯不愿意为灯塔看守人的小孩当量袜子的标尺。他故意烦躁不安地动来动去。如果他老是那个样子,她怎么能看出袜子是太长还是太短呢?她问道。

她最小的孩子,她的宝贝儿,给什么鬼迷了心窍?她抬起头来,看见了那个房间,九*九*藏*书*网她一边责备婢女,一边示范(该怎么铺床,怎么开窗,像一个法国女人一样,把双手一会儿合拢,一会儿伸开),在这个姑娘说话的时候,她身旁所有的被褥都悄悄地自动折叠好了,就像一只鸟儿在阳光下飞翔了一阵之后,它的翅膀悄悄地自己收拢,它的蓝色的羽毛一下子由明亮的蓝钢色变成了淡紫。她默默地站在那儿,因为没话可说。他患了喉癌。她在回想——她如何站在那儿,那姑娘又如何说,“家乡的山峦多么美丽”,但是没有希望,无论如何没有希望。她感到一阵烦躁,厉声对詹姆斯说:

“站着别动。别不耐烦。”他马上明白她是真的发火了,就把腿站直了让她量。

灯塔看守人索尔莱的小男孩可能个儿要比詹姆斯矮小得多,即使把这个情况也估计在内,那袜子还至少短了半英寸。

“太短了,”她说,“实在太短了。”

从来没人看上去显得如此沮丧,愁苦而阴郁,在黑暗之中,在从地面的阳光通向地底的深渊的竖井里下坠的途中,也许一滴泪珠涌上了眼角;泪珠儿往下淌;涌来涌去的潮水接纳了它,又平静了下来。从来没人看上去显得如此沮丧。

但是,人们在议论,难道除了外表的忧伤,就没什么别的了吗?她的美貌和丰采后面——有什么东西隐藏着?他用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吗,他们问道。他在他们结婚之前的那个星期中死去了吗——那另一位更早的情人?人家听到了有关他的流言蜚语。或者真的没发生过什么事情?除了一个美丽无比、不受干扰的外表,就再也没什么别的了?因为,当她遇到伟大的热情、爱情的骚乱和事业的挫折之时,她本来可以在一些亲密无间的场合,轻易地透露出她自己也知道、感觉到或经历了的这一切,但她却始终守口如瓶。她当时就知道——没听人说她就知道。她单纯的心灵一下子就猜测到聪明人往往会搞错的事情。她单纯的心灵,使她的思想自然而然地飞扑到事实真相之上,像石块的下坠一样干脆,像飞鸟的降落一般精确。而这事实真相,已被愉快、轻松、坦然地接受了——这也许仅是假象而已。

有一次,班克斯先生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大为动心,虽然她不过是在告诉他火车的时刻表罢了。“大自然用来塑造您的那种黏土可实在罕见呀,”他说。他在想象之中,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站在电话线的另一端,像希腊雕塑一样体态优美、身材挺直,眼珠碧蓝。和这样一位女性通电话,似乎是多么不相称呀。希腊神话中赐人以美丽和欢乐的三位格雷丝女神,似乎在绿草如茵、长满了长春花的园地里携手合作,才塑造出那张脸庞。他该搭十点三十分的火车到厄斯顿去。

“但她像个孩子似地丝毫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美貌,”班克斯先生说,一边把电话听筒挂回原处。他穿过房间,到窗前去看那些工人在他的屋子后面建造旅馆的工程进展如何。当他看到在那尚未竣工的墙壁之间,工人们穿梭往来乱成一团,他又想起了拉姆齐夫人。他想,总有一些不协调的因素,掺杂到她脸上的和谐气氛中去。她把一顶打猎用的草帽随手往头上一戴;她穿着一双雨靴奔过草地去抓住一个淘气的孩子。因此,如果你想到的仅仅是她的美貌,你还得想起那些颤动着的、活生生的东西(他看到那些工人把砖块运到脚手架的一条小木板上),并且把它添进那帧肖像中去。或者,如果你仅仅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看待,你就会赋予她一些奇特的怪癖——她不喜欢被人倾慕——或者她有某种潜在的愿望,要抛弃她优雅高贵的仪表,好像美貌和所有男子们对美貌的赞扬都叫她厌烦,而她别无所求,但愿能和其他人一样,平平常常。他不知道。他可不知道。他得去干活了。

她在编织那双红棕色的绒线袜子。那只镀金的画框,披在画框上的那条绿色的纱巾,那幅鉴定过的米开朗琪罗(米开朗琪罗(1475—1564),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。)的不朽杰作,把她头部的轮廓可笑地衬托出来。拉姆齐夫人平静下来,刚才那种严厉的态度消失了,她把小男孩的头抬起来,吻一下他的额角。“让我们另外找一张图片来剪吧,”她说。